摘要:自20世纪60-70年代以来,“新时代运动“经过30多年的迅猛发展,从西欧和北美扩展到全世界,形成了反叛现代性的文化寻根大潮。其影响所及,在学术、思想、宗教、科学、法律、商务、文学艺术和日常生活等领域都引发出巨大的冲击波。它的前身是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具有反文化性质的嬉皮士运动,如今已成为对抗物质主义的越趣种族和国界而复归东方思想和原始宗教的精神觉醒运动和泛生态运动。它以“灵性“、“治疗“、“整合“等观念为依托,试图在传统基督教信仰之外重新找回人类与宇宙自然的精神和谐状态。可以说,不了解“新时代运动“及其深远的社会反响,就无法真实而全面地了解今日的西方社会。
一、恢复“原始的激情”
西方文明寻根思想在20世纪后期发展出“新时代(Age)”运动,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美国学者玛丽娜·托戈尼克(Marianna Torgovnick)的《原始的激情》(Primitive Passions)一书,代表了当今西方学院派对于新时代运动的回应。
托戈尼克作为大学教授参加了1992年美国的"新时代"(New Age)运动组织的一次会议,主题为"滋养灵魂: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精神性"(Nourishing the Soul: Discovering the Spirifual in Everyday Life)。出席会议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白人,多数为女性。他们"滋养灵魂"和"发现精神性"的重要手段就是与美洲本土的原住民——印第安文化相认同。"美洲原住民文化的器物被认为具有提升精神品性的功用,在会场的内外到处摆设着。象巫医之轮的形象、彩绘的木棒、羽饰、横笛音乐与颂诗录音带等均在现场出售,琳琅满目,摆成一长串展台。"
拥有这些原始道具的现代人似乎把握住一种转换文化身份的契机,凭借这些器物所承载的魔法力量去解脱沉陷于消费社会物质主义枷琐中不能自救的灵魂,抵抗由"现代性"负面效应所导致的种种心理失衡和精神危机。这种现象很容易令人想起分析心理学家荣格对西方的患者的一个忠告:必须从内部而不是外部去吸取东方的价值,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求它们:“人们对这些问题必须格外谨慎,因为模仿的冲动和主动的病态,渴望把异国风味的羽毛据为己有、并用这些异国情调的羽毛装饰他们自己外表的贪婪,会把许多人引入歧途,使他们只知攫取这些‘有奇异魔力’的观念,并把它们运用于外部,就象涂用药膏一样。”
西方中产阶级家庭往往收藏和摆设某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地方工艺品,这也许就是荣格所说的"从外部"展现文化他者的价值,有如伦敦、巴黎和纽约等地的博物馆,皆以收藏世界各地珍稀文物、宝石为荣耀。而新时代运动人举办的"滋养灵魂"会议却不仅仅如此,组织者希望借助印第安文化的道具与仪式,帮助人们洗刷西方工业文明之污垢,重建精神性的人格。
令托戈尼克感受最深的是会间举行的一个仪式。
153名与会者在黑暗的大厅中排列为3个向心的圆圈,其中2个圆圈是就地而坐,另外一个是坐在椅子上。圆圈的中心就是被称为巫医之轮的东西,用石头摆成的辐射状环形,它象征印第安的圣地,在更一般的意义上也标示美洲原住民的生活。圆环形状暗示传统的印第安生活的合谐与统一。演讲人站在巫医之轮的南端,她说那是纯朴无邪的象征。在她的引导下,大家做出一系列的练习:
大家敲打石头以便使房间纯洁,驱走能量。每个人都抓住另一人的膝或肩,期望得到他或她的"至善";然后反过来向对方施予"至善",大家悄然无声,默默不语,唯有大人在敲击印第安鼓。大家咀嚼圣叶子,齐声歌唱,然后在最终的仪式性动作中,向祈祷之钵说出一个词,代表大家最需要的东西。那祈祷之钵从一人手中传到下一个人,转满整个圆圈。人们说出最多的词是"治疗"(healing),其次较多的是"清净"(clarity)和"声音"(voice)。新时代运动者为什么如此看中美洲原住民的理想化景致呢?我相信在那祈祷之钵中可以找到答案。
治疗与健康的区别究竟何在?现代西方人已经意识到文明病是不能靠传统医学方式治疗的,所以他们才诉求原始的仪式,诉诸美洲印第安人的"巫医之轮",期望在当代世俗生活的喧嚣之外倾听到来自荒远绝域的原始的"声音"。这就给经历过高更、毕加索的原始主义洗礼的艺术家、文学家和批评家们带来更加强烈的激情。
从这种“原始的激情”角度去理解,像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这种借助巫术思维的创作方法,在20世纪所引发的“爆炸”效应,也就很容易理解了。魔幻作家在认同原始、批判文明方面的共同价值取向,同新时代人对抗现代性、拯救文明症患者的灵魂的初衷,原来就是殊途同归的。
在新时代人眼中, 现代性的病态除了物质主义与金钱崇拜之外, 还表现在性别歧视与压迫、残害动物、毁坏地球等方面。因此,反对性别压迫的女性主义同反对破坏环境的绿色运动相互认同, 组合成“生态女性主义”的新流派便不是出于偶然了。新时代运动和生态女性主义的信奉者们对原始文化认同的另一理由是, 印第安文化是母系的或母性中心的。他们强调像谷物母神(玉米妈妈) 和易洛魁部落女性长者统治等印第安人生活的方面。在保拉·艾伦(Paula Gunn Allen) 的笔下, 印第安人是“美国人之中大多数的运动所要寻求的梦境的所在。一个主要差别在于, 印第安人千百年来一直把社会体系建立在仪式的、以精神为中心的、女性定位的世界观之基础上”。出于现实批判的需要, 原始文化中一切与当代社会相对立的成份都有可能获得“重审”和“再发现”, 变成某种取之不尽的价值资源。换言之, 原始性成为疗治现代性病患的灵丹妙药。这也可以视为自文艺复兴和浪漫主义运动以来, 西方思想再一次面对大规模的复古运动。只不过复归的目标不再是文明史上更早的阶段(古希腊或中世纪) , 而是直指文明发生以前的史前时代。这也和当代哲学要求回到柏拉图以前的“诗意栖居”状态的呼声相对应。
在某种意义上, 西方人对“原始”的发现是近代以来“全球”观念形成的基础要素之一。从知识全球化的宏观背景上看, 文化人类学发展出的“反思人类学”一派, 要求打破西方传统的欧洲中心主义价值观, 摆脱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单一进化模式, 提出重新认识所谓“原始人”和“原始文化”的时代课题, 希望从中发现足以纠正西方文化偏向和克服现代性危机的精神取向和文化价值, 在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之外寻找更加符合自然天性的生活理想。该派研究对整个西方思想和各个学科产生了巨大震动和深远影响, 也直接刺激新时代人在市场社会现实之外寻找人类未来道路的多样可能。形形色色的土著文化均可成为渴望治疗的当代人投射其理想的反光镜。女性主义者从这面反光镜中看到的是母性中心文化和性别平等理念; 环境主义者从中看到的是人与动、植物世界的依存与共生; 信仰追寻者从中看到的是圣洁的精神性; 身心受害者从中看到的是疗救之希望……
美国人类学家戴蒙德的《寻找原始人——对文明的批判》一书, 对西方话语的所谓“原始”做出颠覆性的解说, 使“原始/文明”二分的价值模式翻转过来, 其文化寻根的意义不容低估。戴蒙德对“原始的”再定义是:“原始的=文明前的;异化前的。”
具体说来, 原始不再有贬义, 其特征有四: 1.用仪式来表达人在自然和社会中的基本需要; 2.强调存在(existence) 而不是本质(essence) ; 3.个人对自我和社会负有责任; 4.缺乏对分析式的思维方式的关注。所有这四点都是文明社会已经失去的。或许可以看作是“诗意栖居”的必要条件。
《寻找原始人》这个标题也具有号召性。人类学家往往为了专业需要而离开自己的文化, 深入到边远的异文化中去。而形形色色的原始主义者出于精神治疗的渴求才放弃文明人的城市生活, 到部落社会乃至人迹罕至的野生丛林中去。他们宁愿选择与古朴的原始人为伍, 甚至与大猩猩、猿猴等高等动物为伍, 从中发现伊甸园罪恶之前的纯真生活体验。《原始的激情》中写到的纪德与荣格在非洲的体验,D·H·劳伦斯在新墨西哥的体验,珍妮·古多尔(Jane Goodall) 和狄安·弗西(Dian Fossey) 在非洲灵长动物中的迷狂般体验,可以说都是前一个世纪高更在塔西提岛的灵魂探险之翻版,西方知识分子为了在非西方文化中找回已经逝去的理想所经历的地理探求与精神探求之旅,至少在目前还远未终结,在21世纪也会继续掀起新的高潮。这正是我们有必要关注新时代运动的现实理由。
新时代探求的未来发展会给全球化的世界带来哪些变化, 这种关注和思考对于追随西方现代性道路的后发展国家来说, 应当是改变被动和盲从状态的一种当务之急。
二、对待“新时代”的两种态度
随着对新时代运动了解的深入, 我们过去不易看懂的一些文化现象可以找到贯通理解的头绪。比如, 未来学家托夫勒(Alvin Toffler) 继《第三次浪潮》之后的《力量的转移: 临近21 世纪时的知识、财富和暴力》一书, 结尾题为“对一个新的黑暗时代的渴望”。托夫勒把新时代运动所代表的20世纪晚期的全球精神复兴运动看成是以嬉皮士运动为先导的抨击世俗主义和工业文化的社会运动。他认为这是相当危险的势力, 因为它是继共产主义的集权主义之后, 能够与西方资本主义及其民主政治体系相敌对的替代力量。他写道:
与长头发同来的还有强烈的技术恐惧症和对神秘主义、毒品、东方崇拜、占星术以及杂牌宗教的普遍兴趣。这个运动仇恨它所看到的工业社会的一切, 极力鼓吹返回某种罩着光环的神秘的过去。它所崇尚的重返现实主义、奶奶的老花镜、印第安念珠和腰带都是嬉皮士抗拒整个大烟囱时代、渴望返回工业化前的文化的象征。当今这一正在蔓延的方兴未艾的“新世纪”运动就是由上述嬉皮士运动的种子生成的。
这里的“新世纪”运动就是“新时代运动”的另一种译法。中国的读书界乃至大众传媒对这个词组还较陌生, 容易被托夫勒的一面之词所遮蔽。这个运动作为对资本主义工业化和现代性的反拨, 其影响力所及, 上自大都市的知识界精英, 下至乡镇社区百姓, 日益形成声势浩大的思想文化风潮, 至今尚看不出有衰减的迹象。对待这一运动的态度在欧美社会的朝野之间有很大差异, 梳理这方面的思想线索, 是我们了解西方当代文化格局及其内在矛盾的一个重要视角。
托夫勒把“新时代”这个词解说为“新的黑暗时代”, 可以说代表了官方或半官方对待民间思想文化运动的看法。如果我们没有忘记托夫勒不仅当过杂志主编和客座教授, 还是美国国际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的话, 他的身份就和观点吻合了。从冷战时代的反对共产主义态度, 到后冷战时期的反对“新的黑暗时代”的立场, 这位预测学家的意识形态背景表明他的预测还远远达不到科学的价值中立要求。
无独有偶, 另一位具有官方背景的美国学者, 文明冲突论的倡导人亨廷顿也使用了类似的比喻措辞来指称威胁当代文明的野蛮势力。他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结尾处写道:“在世界范围内, 文明似乎在许多方面都正在让位于野蛮状态, 它导致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 一个全球的‘黑暗时代’也许正在降临人类。”尽管这两位影响力很大的美国学者所担忧的降临世界之“黑暗时代”在内容上不尽相同, 但是他们自诩为文明代言人的那种身份认同, 他们对“野蛮”和“神秘主义”的敌对态度却显出惊人的一致。借用艾里克·切菲兹的术语, 这种代文明立言的做法可以归入“帝国主义诗学”话语一类, 该话语从莎士比亚时代起就一直把白人以外的有色人种视为野蛮文化的代表。
2001年12月, 曾担任过三届美国总统首席政策顾问的帕特里克·布坎南(Patrick Buchanan) 出版了《西方之死》(The Death of the West) 一书, 把当年德国人斯宾格勒的“西方的衰落”说又更加耸人听闻地推进了一层。在他看来, 导致西方文明走向死亡的根本原因有两个主要方面:肉体上, 白人的生育率下降, 这是避孕药充当了西方的自杀药,而大量非白人移民的涌入逐渐改变着美国人的种族成分; 精神上, 传统基督教信仰的终结与新兴宗教势力的迅速扩张, 使西方精神不复存在。他所说的与传统基督教对立的新兴宗教势力, 当然包括新时代运动在内。布坎南这样一种与民族主义与反全球化主义纠结在一起的政治态度, 已经把托夫勒、亨廷顿的观点推向极端。
如果把托夫勒与亨廷顿的观点看成是考察文化现象的“外部方法”, 也就是帝国主义诗学的一面之词, 那么下面还要引用与之相对的“内部方法”, 用我们熟悉的话叫做“同情之理解”。读了英国学者苏珊·格林伍德(Susan Greenwood) 的著述, 也许会明白为什么亨廷顿等人对新时代如此惧怕。苏珊·格林伍德虽然出身学院派, 但却是对“新时代运动”抱有同情的人类学博士。她最近推出了介绍新时代运动的专著《魔法与巫术百科全书》。从这本图文并茂的巨著里可以较为直观地了解当代欧美方兴未艾的社会运动的巨大潜流, 有助于对西方当代的文化寻根思潮做整体性的观照。根据她提供的全景式概观, 我们不难理解, 为什么西方的书店里有那么多的“身/心”(Body and M ind)、“精神性”(Spiritual)、“女性研究”(Women Studies) 的书, 为什么西方人对东方的禅, 易经, 老子与道教, 太极术, 武术, 象征, 星相学, 风水以及各种灵学, 元心理学, 未来学, 外星探索与世界神秘探索的热情与日俱增。为什么以传播异教知识而著称的20世纪大学者荣格、坎贝尔等的著述那么畅销, 在学院以内和民间社会都同样拥有非常广大的读者群。
三、“新时代”的文化冲击波
如果说嬉皮士运动当年的参与者主要是都市青年人, 那么如今的新时代运动则波及到更广大的社会与文化层面。可以说, 不了解“新时代运动”, 已经无法了解当今的文化趋向。以下略举宗教、科学、文学、艺术诸方面的出版物, 描述其文化冲击波的力度和范围。
不少人像托夫勒那样把“新时代运动”当作一种新兴宗教运动。原因之一就是“新时代”这个词是针对基督教而言: 基督纪元以2000年为一个循环周期。从公元元年到20世纪结束正好完成一个循环。新时代人认为2001年以后将不再是基督教信仰的天下, 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场人类精神的大转型。所谓“新时代”也就指一个后基督教的时代正在和21世纪一同到来。有人将新时代定义为“促使人类思想意识转型的所有活动”,把新时代人的使命确定为促进这种转型的进行。这样的一场心灵革命或精神转化主要体现为: 像萨满教、禅宗、瑜珈、巫术、太极拳等异教的身心修行方式得到推崇, 借此来恢复人类与万物相沟通交感的灵性状态, 也就是恢复人与自然的原初和谐, 重新安顿被资本主义现代生活割裂的心灵。
我们或许由此可以悟出新时代运动与亨廷顿文明冲突说的对应之处: 东方宗教的现代复兴将取代基督教文明而成为人类新千年的精神向导。威胁自古罗马时代以来基督教权威地位的是古老的异教传统之当代大普及。
布鲁斯在《新时代与世俗化》中把新时代的宗教特征归结为三:
其一, 相信自我的神圣性(无罪感),人人可以成佛。
其二, 整体观:人与宇宙万物处于同一整体之中。
其三, 在新时代中, 没有比个人的自我更高的权威。
这样的自我意识犹如宣称“真理就在你的脚下”。如果你想了解为什么大批心理自助或者自我治疗类的出版物十分流行, 那么根源就在于此。大致来看, 以上三点其实都是东方思想影响的结果。从叔本华到荣格, 从高更到毕加索, 19—20 世纪思想史上的东学西渐, 是否足以构成和“语言学转向”相比的“东方转向”, 值得我们深思。
赫奇斯与贝克福德合写的《整体观、治疗与新时代》提出, 新时代的基本特征有如下四个方面:
1.一种希望: 希望改善人类生活品质的种子已经播下了, 对于那些把知识、信任、勤勉和耐心结合起来的人类个体, 那些可以向真实的自我进行表白、而不是盲从习惯和规则的个人来说, 这些种子是现成的, 可以培育的。
2.一种批判: 批判发达工业社会中流行的生活方式的某些方面, 如物质主义、浅薄、不能反思自身、不能满足人类创造性的自然潜力的发挥、怜悯之心和游戏精神均被窒息。还批判那种宗教和伦理体系: 凡冒犯了绝对的纪律、教规或标准就会引发负罪感。
3.一种开放性: 向如下新思想开放: 所有的生命形式之间具有内在联系; 每个人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起责任, 加入和维护一个更加有序和更加完美的世界, 在那里真实的自我能够实现更高的价值。在新时代人中, 普遍对新思想、经验和实践持一种同情的和实际的态度。
4.一种赞赏: 赞赏那些减少人类分裂、腐败和开发榨取自然界行为的功绩。如某些前现代的信仰体系中所象征表达的那样, 把自然界理解为一个复杂而和谐的自我均衡的系统。
这四个特征有效说明了精神转型的实质内涵。至于精神转型的具体追求, 新时代人纳新有如下三点说明:
第一, 人类感官所能觉察的存在只是宇宙所有存在中的一环。要承认对于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存在, 而且不排斥不同的人因自身感受能力的不同在对宇宙的感觉范围上有所不同。坚持以理性、科学的态度来描述把握我们所正在进行的变革并不断调整自己的世界观是新时代人的首要使命。
第二, 当然在这过程中因为地球能量的巨大变化以及当代科技的发展, 给大众的生活方式带来巨大影响, 很多我们前辈所不能得到的知识和能量现在可以轻易地使用, 而我们的生活节奏将继续日益加快。所以在保持理性的同时我们还要注意开发自身的直觉力和潜能。
第三, 这种对自身潜能的开发也可以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进行。
在我们看来, 新时代对生活的强调多少有点类似禅宗对正统佛教的改造。新时代人认为, 这场转变是有史以来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自觉地顺应这场在人类进化史中早已规划好了的变革, 才不至于在这场转变中陷于被动乃至灭绝。他们由此而建立起一种类似宗教情感的使命感与认同感。不同种族、国籍的人很容易在这种共同使命的召唤下走到一起来。我们在斯通亨机史前巨石周围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手拉手旋转舞蹈, 就是这种教堂以外的精神凝聚力的生动景象。对此, 基督教教会和神学方面有不同程度的反应。
针对基督教方面对“新时代运动”的误解、批评和攻击, 底特律慈善大学宗教学教授约翰·萨里巴(JhonA ·Saliba) 所著《基督教对新时代运动的反应》一书, 于1999 年在伦敦出版。该书对新时代的总结性评价有四点:
1.它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组织。它没有中央和领袖, 没有法定的专家实体, 因此也没有普遍的统一的政策。
2.它不是一个要占领哪个国家或地区的秘密组织。
3.没有人被强迫接受其思想或加入其组织, 其成员大部分为成年人。
4.它与恶魔主义(Satanism ) 之间没有直接联系。除非你假定任何非基督教的运动一定同恶的、魔鬼的势力有关。
虽然有一些学者把新时代归入新兴宗教的范围, 但是从以上四个特征来看, 它既无统一的教义也没有自上而下的组织和领导, 所以还是看作文化思潮和民间性的社会运动更为合适。
科学与科学家在这场运动中并不一定扮演对立的角色, 某些科学新发现和新理论反而激发和助长了新时代人的激情。例如著名物理学家卡普拉, 在风靡西方的《现代物理学与东方之道》一书之后, 又于1982 年发表了《转折点: 科学, 社会与新兴文化》。这本书奠定了新时代人世界观的基础: 打破牛顿式的机械论的世界观, 代之以整体的有机系统观。该书扉页上印的是周易的“复卦”, 把现代社会处于重大转折关头即文化寻根的主题和盘托出了。另一位深受新时代人推崇的科学家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他提出的“盖娅假说”(Gaia hypothesis) 同样影响巨大。洛夫洛克分别在1979 年和1988 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两部书:《盖娅: 地球生命的新观照》与《盖娅时代: 我们地球生命的传记》。其主旨是: 一切生物赖以存活的这个地球, 不仅是宇宙之间仅有的一个发生了生命的环境, 而且她自身也是一个生物有机体, 一个能够自我适应和自我调节的体系, 一个可以改变自身环境使之顽强存活下去的系统。这样一种全新的自组织的地球生态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神话时代的大地母神盖娅, 于是借助于洛夫洛克科学著作的广泛影响, 复活的“盖娅”女神成为20世纪末期西方民间崇拜的一个新的核心偶像。
在英格兰西部的“新时代运动”的重要朝圣地格拉斯顿伯里(Glastonbu ry) , 大小商店里都可以看到这位大地母神的塑像。在各种有关神话与新宗教的出版物里, 盖娅的形象也随处可见。女性主义神话学家更是对这个新复活的女性偶像推崇备至。
新时代人为什么与环境主义相认同?因为他们通过卡普拉和洛夫洛克, 从印度教和佛教那里借来了整合的世界观; 他们意识到我们自己、物质世界和超自然世界都是一个单一的实体。我们应该保护物质世界不受无节制的开发, 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未来的利益, 因为按照“盖娅假说”, 我们这个星球就是一个灵性的存在。正因为如此, 许多新时代人是素食主义者和绿色运动的中坚, 还有许多人毕生贡献给环境保护事业。
临近世纪之交, 各地的新时代活动日益增加, 出版物更为普及。美国的一些主要报刊也经常发出他们的声音。在商界, 围绕着它形成一项市场潜力巨大的新产业。影星Shirley Maclaine 宣称新时代已经来临。媒体上诸如“新时代精神”、“新时代健康”、“新时代政治”、“新时代词典”, 甚至“新时代婴儿起名书”等名目, 层出不穷。互联网上与之相关的内容更多不胜举。1994 年有一部广为流传的预言式小说, 承担起新时代精神代言人角色, 它就是美国作家詹姆斯·莱德菲尔德的《塞莱斯廷预言》。它结合了新的科学观和古老的启示预言传统, 采用能体现异国情调的探险故事的结构, 在图书市场上畅销不衰。该书在1997 年有了中译本, 但是由于文化的隔膜, 背景知识的缺乏, 中国读者基本上只能像“外行看热闹”一般欣赏其悬念式的写法。和英文版800万册的发行量相比, 中文版的市场反应相当冷落。
莱德菲尔德在《塞莱斯廷预言》的前言部分对新时代运动做了回顾性的概观, 他写到:
半个世纪以来, 一种新的意识进入人类社会, 这是一种只能被视为超验的、精神的新意识。如果你开始读这本书, 那也许你已经觉察到某种变化, 内心已经感受到这一点。
这种意识源于我们对生活发展方式的更高层次的感悟。我们注意到那些偶然事件, 在特定的时刻发生, 引出特定的个体, 猛然间将人的生活引向一个新的重要的方向。也许, 我们比以往任何时代任何人更能感知到这些神秘事件的深刻意义。
我们知道, 生活其实是一种精神性的展现, 这是个体的展现, 它充满魅力。直到今天, 任何科学、哲学或宗教都未能完全阐明这种精神性的展现。我们也知道, 我们一旦明白正在发生的变化, 一旦明白怎样参与这一隐秘的进程, 充分重视生活中的这些神秘现象, 人类社会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 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能够吸收传统的精华, 从而创造一种人类有史以来孜孜以求的文化。
新时代文学的另一位代表卡斯塔尼达(Carlo s Castaneda) 则是这场西方文明人向原始文化学习的最好的一个现身说法的代表。他的系列小说第一部《唐望的教诲: 亚基文化的知识系统》在美国问世后, 迅速引起读书界的巨大轰动, 促使他又写了第二本书《另一种真实》, 以及第三本《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这些书细致地记录了他放弃理性自大的架子, 通过学习巫术思维重新获得精神自由的历程。下面就是他的开悟之语:“人类的意识原本无所限。在言语性的思考之外, 还有更深沉、更直接的知觉方式, 那是言语所无法掌握, 无法描述的。文字出现后, 描述渐渐取代了直观的知觉。于是人类渐渐远离直观, 而渐渐熟悉言语文字的间接, 古老的精神智慧在文字的影响下渐渐变质, 于是产生了宗教。”“宗教是人类试图回归本来面目的向往, 也是古老直观知觉的苟延残喘。言语文字的思考萌生了理性, 理性的力量终于在欧洲启蒙时代以科技的形式开花结果, 船坚炮利的强国开始纵横世界, 欧洲文化对于美洲新大陆的侵略是不折不扣的浩劫, 原来残存的古代智慧被视为异端, 几乎遭到赶尽杀绝的命运。在这种极端的压力下, 古代智慧残存的知识分子以生命为代价, 开始对他们的传承进行彻底的检讨; 结果他脱胎换骨, 放弃了宗教的形式, 诞生出一种抽象而极有效率的修行之道, 重新强调完整意识的追求及精神上的最高自由。”
萨义德《东方学》提到欧洲人的东方学在19 世纪的作用是为欧洲人恢复人性中已经失落的那一部分, 但它在20世纪则变成了一种政治工具, 一套欧洲可以用来阐释自己以及为自己阐释东方的符码。现在,作为“原始人”的印第安人是不是继承了“东方”在19 世纪的职能, 成为西方人恢复人性中失落部分的新的文化借鉴呢? 卡斯塔尼达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作为受过西方式大学的理性教育的白人学者, 他拜倒在“野蛮人”代表印第安巫师唐望的脚下。在他笔下, 与古老的印第安秘传智慧所达到的思想境界相比, 西方的知识、理性、科学的价值竟然变得像无知和狂妄一样可笑又可怜。也许迄今还没有一位人类学家的文化认同转换得如此彻底。
至于新时代运动对当代艺术的巨大影响, 尤其是在流行音乐和绘画方面的表现, 有心人只要留意一下当今流行音乐市场上“新时代音乐”所占的巨大比重, 以及甲壳虫(披头士)、班德瑞、麦当娜等学习原始文化的著名例子, 就足够了。还有英格玛(Enigma) 这支德国的乐队, 以及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宣传片的主题曲Return To Innocence (《回到纯真》) , 都很能说明问题。英格玛乐队通过西方流行音乐节奏表现出遥远的非洲部落的原始宗教的回声。它的制作人在过去的8年中一直在西班牙的伊维萨特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音乐界和文学界相互推波助澜而掀起的“挪威的森林”热和“神秘花园”热, 当然应该看作是新时代运动在大众文化生产方面的当代杰作。
四、小结:“新时代运动”的社会功能
有人这样评价“新时代”的社会功能: 新时代认识论的最大功绩是解决了文化的多元主义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相信同一个事物, 用同一种眼光看世界, 那么一个社会就很容易信仰唯一的神, 唯一的真理, 世上唯一的存在方式。然而, 当那个单一的文化碎裂成一系列相互矛盾的景观, 你可能就要面临无穷无尽的争论和冲突。一个可行的办法是改变基本的知识观, 以便使我们成为相对主义者。我们承认不再有唯一的真理或唯一的通向神的方式, 而是存在一整套的同样有效的方式。相对主义还适应了一种对知识的全然民主的态度: 我们可以把新时代的“新科学”和“新医学”描绘为一种积极抛弃权威的第三舞台。曾几何时, 文化是由专家们来解说的。现在, 我们享有了个人趣味的自由:“我也许不大懂艺术, 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什么。”20世纪60年代后期转到了自决性的行为选择:“我也许不大懂伦理道德, 但是我知道我喜欢干什么。”如今, 我们看到在第三舞台上出现了对专家知识领域的同样态度:“我也许不大懂神经系统, 但是我知道我喜欢相信按摩和针灸。”
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常年开设“异教哲学”的霍恩(R ichard Herne) 教授, 在《巫术、萨满教与道教》中也强调, 东方思想对于开启人类生活的新纪元至关重要。中国的《易经》不能仅当成占卜之书, 它也是完美的宇宙象征系统的呈现。古代的法术师通过《易经》来把握宇宙的力量, 完成人与超自然的沟通。今天我们可以通过易经的学习来引导深思冥想, 学习接近宇宙的基本力量。
世纪之交, 一部轰动文坛的超级畅销书《哈里·波特》再度以魔幻想象的形式展现出新时代的文化多元主义功能: 巫术和异教原型全面登场; 资本主义市民社会被讥讽为“麻瓜世界”。原来作者罗琳就来自新时代在欧洲的大本营——苏格兰。看着这些惊人的异教风格故事, 我们似乎明白, 现代性的危机必定要由西方资本主义机体之外的文化元素来加以拯救——如果危机真有获救希望的话。
(完)
本文选自《文哲史》2003年第一期